犹为离人照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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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恒迦和魏殊抱着假的秦国夫人遗体从废墟中出来,他俩脸上沾了灰,用口水在眼下画了两道后便成了两道白痕,有些用力过猛的假。

    秦国夫人过世,两个半大少年心中是真的悲痛,再加上秦国夫人尸体被东钧带走,愤怒之余又难免惶恐,出来时忍不住泪意,便用衣袖抹了眼泪,这才像哭花了脸的模样。

    下人们见沉恒迦和魏殊这般面色,猜想秦国夫人的尸体定是烧得面目全非,皆跪在地上失声痛哭,不敢去看。

    沉恒迦趁乱与苏蔷附耳道:“娘的尸体被东钧带走了,这个是假的。”苏蔷面色冰寒,点了点头,命人不可靠近秋水居。

    将军府的一场大火烧死了秦国夫人,一夜间便传遍了整个京城,将军府上一片缟素,连夜置办了丧事。

    苏蔷和沉恒迦将那具无名女尸装殓进棺材,钉死后让人抬到了刚布置好的灵堂。秦国夫人容貌倾城,如今火海惨死,死状定然恐怖凄惨,下人也自觉,不敢前去惊扰。

    “姑姑,如今我们该怎么办?”白烛摇曳的灵堂,沉恒迦疾首蹙额,有对魏珫的痛恨,也有害怕东钧将一切告知魏珫的惊惶。

    “等,”苏蔷咬牙,“若东钧真的不可信,无论如何我都会送你与小姐离京。”

    沉恒迦心头惴惴,并不认为被魏珫知晓后他们还能够逃离京城。魏殊听到他们的对话,想说不要丢下他,但又没有立场开口,只能用力抓住沉恒迦的手。

    将军府的大火刚扑灭不久,便有人将秦国夫人葬身火海恶消息传入宫中。魏珫听到消息后,只是微不可察地点头,面上看不出情绪,连眼睛都未睁开。他面色平静,似乎早有预料,静坐在龙椅上叫人猜测不透圣心。

    太监总管高湖倒是瞧魏珫那平静模样,总觉得寒意森人,犹豫着自己到底是退出去好还是陪着他好。秦国夫人的事高湖是知道的,作为皇帝的心腹,关于秦国夫人的很多事他都知晓,甚至大部分是他亲手操办的。

    主子对秦国夫人的爱恨,他了解的只比皇后要少,也见过帝王背后各种的丑陋欲望。

    总之秦国夫人的死,怎么说这位帝王也不该是如此平静模样,这不像他,要不总说圣心难测呢。

    高湖躬着身子立在一旁,努力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心里想着还是早些培养个乖徒出来给他养老好了,伺候皇帝天天战战兢兢担惊受怕,人都越发憔悴苍老了。

    静坐半晌的魏珫忽然动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狞恶,带着愠怒嘲讽道:“朕的阿玉,总是如此天真,只是这般她便受不住了。”他提笔写了一张圣旨,笑容扭曲道,“可笑,你以为死了就能逃得过去吗?”

    说罢将笔一丢,那墨迹未干的明黄圣旨往高湖那处一抛,高湖风驰电掣接住。太监总管身手依旧灵活,只是好像有些闪着了腰。

    圣旨写完后,魏珫闭着眼,手指轻扣扶手,似在等待着什么。

    高湖怕未干的墨晕染了,只好摊开圣旨轻吹着气,让字迹能快些干。

    魏珫听着高湖的动静,掀开一只眼皮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一般扯动了一下嘴角。

    手指一下一下有条不紊地敲击,半盏茶后,东钧求见,魏珫这才睁眼,高湖将早就吹干了的圣旨收入袖中,亲自去给东钧开门。

    “陛下。”东钧跪下行礼。

    魏珫将手边的紫金石砚砸在了东钧头上,压抑的雷霆之怒彻底爆发,怒斥道:“废物!你便是这样看着秦国夫人的!由着一把火烧死了她?!”

    砚台砸在东钧头上,被砸成了几块,四分五裂碎在地上,可见魏珫用力之狠,吓得高湖也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东钧的额头被砸破了,肿起一个大包,血和墨混合在一起淌了满脸,回答道:“秋水居起火后奴才第一时间将秦国夫人救出,但那时秦国夫人便已没了气息。奴才失职,请陛下责罚。”

    魏珫大发雷霆,上前踹了东钧心口一脚:“荒谬!你既第一时间去救她,人怎么会没气了?照你这样说,岂不是她早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断了气!她既已经去了,那火又是谁给她点的?”

    东钧被这一脚踹得歪倒在地上,嘴里溢出一丝血来,他失神了片刻,随后重新跪好,按照秦国夫人教自己的说辞对魏珫撒了谎:“夫人屏退了下人,自己打翻了烛台。”

    魏珫指着东钧咆哮:“一派胡言!人要死了你都看不出来?还让她在咽气前自焚?她回府时难道没有丝毫异样?”

    东钧掌心有了湿意,他低垂着眼眸答道:“奴才眼拙,夫人回府时一切如常。”

    “无用的东西!”魏珫又踹了东钧一脚,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秦国夫人为何会猝然离世,因为沉长端真正的死因叫她痛恨不已,加上本就心有郁结,一时万念俱灰,所以去得这般断然。

    但魏珫不会承认是他自己逼死了秦国夫人的,那么这些过错总要有人来承受,东钧作为他放在秦国夫人身边的眼睛,自然首当其冲。

    高湖与东钧以头触地不敢言语,魏珫面色阴沉咒骂:“贱人!”

    也不知是在骂东钧还是秦国夫人。

    这一通火发完后,魏珫面色沉静了许多,他问道:“尸体在哪里?”

    东钧答:“在偏殿里。”

    魏珫皱眉:“人都死了,你放在偏殿干什么!高湖,冰室怎么还没有做好?!”

    高湖慌忙磕头:“陛下息怒,快造好了。后天,后天就能用了,陛下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早在之前,魏珫就想过就算秦国夫人死后,他也让她不能解脱,日日夜夜能与他想见,所以一直在搜寻保存尸体的方法,这才有了冰室的建造。

    听到冰室后天便能建好,魏珫心里稍稍满意了一些,语气也平和了许多:“起来吧,先将秦国夫人的遗体放到紫宸殿去,定颜珠找出来用上。”

    高湖俯首:“是,奴婢这就去。”

    高湖亲自去操办,大殿内只剩东钧还磕头跪着,魏珫冷冷道:“秦国夫人身边那个苏蔷,不用留着,让她马上去陪着她的主子。做得漂亮些,别让人瞧出了破绽,回来自己去暗司所找风信领罚。”

    “是。”东钧领命,离开了皇宫。

    东钧回到将军府的时候,苏蔷和沉恒迦还有魏殊正在灵堂说话,苏蔷知道秦国夫人去了,魏珫不会让她活着,肯定会有人来要她的命。这个人可能是东钧,也可能是别人,所以她在等,等待她的宿命。

    如果来的是东钧,或许事情还不算那么糟糕。

    东钧来时引得烛火摇晃了一刹,沉恒迦率先察觉到了他的到来,紧握住藏在袖中的匕首,面色警惕道:“你还有脸来?”

    在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的惶恐,但没有人知晓。

    苏蔷与魏殊也变了脸色,警惕不安地看着东钧。

    东钧额头上的伤简单处理了一下,见他头上包扎的白布渗着血,苏蔷率先反应过来,不大确定地问道:“你按照夫人教你的说辞骗了皇帝?”

    “是。”东钧点头,从送秦国夫人回府再到亲眼看着秦国夫人咽气,他始终有些迷茫,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他为秦国夫人向魏珫撒了谎,现在又要奉魏珫的命令来杀了苏蔷。

    提线木偶背叛了主人,那他还是那个被主人操纵的木偶么?

    或许是吧。

    苏蔷与沉恒迦听到他遵守了与秦国夫人的承诺,没有泄露他们皆已知晓镇军大将军真正的死因,高悬的心稍微回位了一些。又想起秦国夫人被调换的遗体,心中有恨,追问道:“夫人的遗体你当真带进了宫?”

    东钧答:“是。”

    苏蔷过去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快到东钧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一记耳光将沉恒迦和魏殊都吓了一跳,又觉得东钧实在活该挨打,若不是他们能力不足,杀了他的心都有。

    东钧挨了打后没什么表情,只是拔出了刀对苏蔷道:“陛下请你随夫人上路。”

    沉恒迦瞬间如炸毛的小兽一样挡在苏蔷面前,魏殊也不安地抓住苏蔷的衣袖,苏蔷早有预料,因此并不吃惊,而是对东钧说:“我自会随夫人上路,不过在这之前,让我同大少爷交代几句话。”

    东钧有些迟疑,苏蔷又说:“你既已经背叛了他,还差我这一时半会儿?难不成我还能在你眼皮子底下跑了?”

    确实是这个道理,于是东钧收了刀:“你说吧。”

    苏蔷看着他:“你不出去,我怎么说?”

    东钧有些不耐烦地退了出去,苏蔷对魏殊道:“四皇子,劳烦你去外面看着东钧,我有些私密话要对大少爷说。”

    魏殊下意识看向沉恒迦,沉恒迦对他点了头,他才出去。他虽是被安排来看着东钧的,却也意味着苏蔷有些话不想说与他听,被排斥的不安感萦绕在他的心间,但他也只能乖乖盯着不远处的东钧。

    东钧倚在回廊的柱子旁,看着烧成一片废墟的秋水居,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魏殊一出去,沉恒迦便迷茫又悲痛地喊道:“姑姑……”

    苏蔷知道她逃不过此劫,便盯着沉恒迦,孤注一掷般对他道:“大少爷,前些日子我找人买了一份西域奇药,名唤幽昙春,据说吃下后会七窍流血,造成暴毙而亡的假象,叁日后会重新活过来。只是这药说得玄乎,我还没来得及试验,所以不知真假。”

    她声音压得极低:“事已至此,我们无从选择,只能放手一搏,赌这药是真的,成功了,我便会想办法重新回到你的身边,若是失败……恒迦,你也莫怪夫人和姑姑狠心抛下你和云河,往后你护着云河,千万小心谨慎沉住气,别在魏珫面前露了马脚。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最后一句话,是在劝慰沉恒迦,也是在劝慰她自己。

    那幽昙春还是苏蔷偶然听人谈起,想着有朝一日或许用得上,便去与秦国夫人商议。贩卖幽昙春的西域人开价千金,无人敢拿这千金去试真假,秦国夫人也担心受骗,于是只让苏蔷悄悄买了一份,想试一试。

    结果买回来之后还没来得及试,秦国夫人先撒手人寰,苏蔷只好自己来试这份千金奇药。

    沉恒迦知道如今别无他法,只好点头应下,苏蔷又交代他,她服药之后,等东钧离开了,就和魏殊悄悄将她搬到隔间去,等别人来发现,一定要让所有人知道和相信她是自己服毒自尽的。

    再等林季忠来府上吊唁时,托林季忠寻几个嘴严靠得住的人,叁日内将她从棺材里挖出来。药若是真的,她便会想方设法回来,若是假的,林季忠自会告诉他一声。

    林季忠是镇军大将军沉长端身边唯一一个从北周战线活着回来的亲信,战场上断了一条胳膊,回京后开了间铺子谋生,逢年过节他的夫人会上将军府里送些礼物。

    魏珫自以为镇军大将军的亲信死伤惨重,并没有谁回到京中,皆还在边关。

    沉恒迦对林季忠有些印象,但他刚经历曲折,对外人难以信任,加上又不知幽昙春是否真的这般神奇能使人假死再活过来,心中更是忐忑不安,犹豫道:“为何不让爷爷或是外祖父来办?”

    苏蔷安抚地拍了拍沉恒迦的肩膀,这个少年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她道:“夫人真正的死因暂且不可告诉别人,林季忠的命是你父亲救下的,你可以信任他。他早就怀疑大将军的死不是简单的中计,但苦于没有证据,这些年暗中调查了许多,但他势力单薄,夫人又不好插手,只是查到一个叫吴兴的北周小将,往后就查不出什么了。”

    沉恒迦眼神一暗:“父亲留下来的势力,就只剩下这一人了么。”

    苏蔷摇头:“还有一些兵卒罢了,都在新州镇守着。”

    新州是北周投降后与晋国接壤的部分,其余地方则划分成了永州和顺州,是为永远顺服之意。

    沉恒迦心乱如麻:“姑姑,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为我父母报仇。”

    或许他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从未想过,所以觉得太过遥远。一夜之间,要他从金贵天真的公子哥变成了满心算计的隐忍少年,并不大现实。

    苏蔷眼中泛着泪花,沉恒迦样貌与秦国夫人有六分相似,那样美丽的容貌,却引来万丈深渊般的罪孽,上天何其不公。

    “如今我们最大的依仗,就是四皇子。只要他对我们的心不变,沉家和苏家会永远支撑着他。”想起魏殊,苏蔷眼眸一暗,最终的依仗,果然还是得落在他的身上。不过也好,拥有一个忠诚的皇子,确实能让复仇变的简单一些。

    沉恒迦轻声道:“夺嫡吗?”

    “嗯!”苏蔷点头,秀丽的面容有些扭曲,“把他从最高的地方拉下来,把他对夫人的羞辱百倍千倍奉还!”

    “我明白了。”沉恒迦紧攥着拳头,自古夺嫡之路凶险万分,现今还未立太子,与其争夺太子之位等魏珫退位,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不如逼宫夺权来得快一些。

    有了苏蔷确认复仇方向,沉恒迦这平常不爱思考的脑子,一深思熟虑起来,满脑子净是些谋朝篡位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觉得这条路有些复杂,得跟魏殊好好商量一下。

    苏蔷拿了早就备好的幽昙春出来,当着沉恒迦的面吃了下去,不出片刻便痛苦倒地,真的七窍流血身亡。

    那模样实在凄惨,沉恒迦惊骇不已,慌忙推门去唤了魏殊和东钧。

    “姑姑她——”

    东钧越过沉恒迦的身影,见到苏蔷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快步进来查看,发现她已没了气息。

    魏殊见到苏蔷的凄惨模样,抓着沉恒迦的手慌张道:“姑姑怎么了?她怎么了啊!”

    沉恒迦眼中一片黯然:“姑姑服毒自尽了。”

    魏殊不知所措,心慌意乱,眼泪又掉了出来,恨恨瞪了东钧一眼。他们身边终是没了倚靠,只余下他和沉恒迦这两个半大少年,能做什么呢?

    东钧见苏蔷没了气息,没有多想,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留下沉恒迦和魏殊在烛火通明的灵堂面对棺木里的不知名女尸和躺在地上死状可怖的苏蔷。

    “姑姑她……”魏殊有些害怕,抓着沉恒迦不肯撒手。

    “把姑姑搬到隔间去。”沉恒迦没有魏殊这般害怕,他心里还是盼着那西域奇药是有用的,苏蔷会再活过来,于是嘱咐魏殊说,“千万小心,别弄疼她了。”

    灵堂是将军府的大堂布置而成,大堂的隔间是供人休憩用的房间。

    见沉恒迦不害怕,魏殊也镇定了许多,和沉恒迦合力将苏蔷搬到了隔间的床榻上。沉恒迦也没有整理苏蔷的遗容,只是将她摆出双手交迭在腹部的姿态,然后摸了摸她逐渐冰凉的手,带着魏殊回到了灵堂。

    秦国夫人的父亲苏兴安是先帝在位时的大学士和太子太师,无奈太子英年早逝,众皇子之间争夺激烈,苏家书香门第,门生众多,又是先帝看重的清流,自是各位皇子拉拢的首选。苏兴安不欲掺和夺嫡之路,早早告老还家,在家中安养晚年。因着前身薄名,得人尊称一声苏老。

    女儿嫁入将门世家,苏兴安心中本就颇有微辞,伴随着新帝登基,女婿甚得帝恩,一跃权贵,惴惴之情却始终在他心头萦绕。

    只是睡梦中惊闻女儿惨死火海的噩耗,苏老夫人只觉眼前一黑,两行泪已经落下。苏兴安却年岁已高,悲痛之下昏了过去,家中乱作一团。

    好不容易醒来,苍老的容颜越发憔悴,忍着悲戚让人备了马车往将军府去。夜风习习也觉苍凉,苏老夫人哭了一路,到了将军府门口,遇上了忠武将军沉知信,几位老人相顾而视,皆是黯然神伤。

    沉老将军这些年不过是挂着闲名在京中养老罢了,儿子儿媳接连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自然十分体会苏老的心境。来不及过多寒暄,几人一道入了将军府。

    这秦国夫人好好的,怎会出这般的差错,活活在火场中香消玉殒。此疑盘桓在苏老和沉老将军心头,所以连夜赶来。

    沉恒迦带着魏殊来见,他见了亲人,咽下对这一切悲痛无能为力的愤怒,独留母亲含冤而去的孤苦,在外祖母的怀里无声哭泣。

    哭了一会儿,沉恒迦带着自责对叁位老人解释:“母亲从宫中回来后似乎有些疲惫,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便说要休憩,于是屏退了下人,说不得有人打扰她休息。母亲睡眠浅,一点响动都容易惊醒她,所以巡视的下人也没敢靠近,加上夜已深,这才导致发现起火时已经晚了。”

    既已决定瞒着秦国夫人真正的死因,沉恒迦自然要将此事掩饰成一桩意外,有了亲儿子的佐证,苏老夫妇和沉老将军自然不疑有他,只觉造化弄人,心痛非常。加上秦国夫人是葬身火海,尸身残缺可怖,几位老者也就没有想着去看一眼尸首让自己痛上加痛。

    为秦国夫人上过香后,几位老人才想起来,苏蔷还未出现。

    苏蔷作为秦国夫人的大丫鬟,又是将军府中的半个管事姑姑,沉老将军和苏老夫妇到了,怎么也不该只有沉恒迦和魏殊两个半大少年来接见。

    “苏蔷呢?”苏老夫人以为苏蔷只是操办其他事去了,并未多想。

    “方才还在的,”沉恒迦装作疑惑的样子,“我让人去找找。”

    他吩咐了几个下人去寻,几个下人领了命,出去寻苏蔷。这些下人刚出去,门房便来报,说高公公带着圣旨来将军府宣旨。

    叁位老人连忙带着沉恒迦和魏殊跟一众仆从出去跪迎,高湖偷偷打量了沉恒迦和魏殊,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却只见悲伤不见其他。又四下寻顾,不见沉云河,便问道:“沉小姐不在?”

    沉恒迦面不改色睁着眼睛说瞎话:“听闻母亲于大火中丧生,太过悲痛,昏睡过去了。”

    “既然如此,那咱家就直接宣旨了。”高湖发白的长眉一挑,又见人群中没有苏蔷,猜测她应当已经随秦国夫人去了,于是宣读道,“诏曰:朕惊闻秦国夫人葬身火海,天妒佳人,红颜薄命,朕心悲痛,念北亲王为国捐躯,忠孝之家,其子恒迦,聪慧敏捷,文武双全,特赐封东平侯。其女云河,稚幼天真,如今失祜失恃,朕心不忍,今者封玉姬公主,养于中宫,钦此。”

    众人拜谢:“谢主隆恩。”

    高湖笑着对沉恒迦道:“东平侯,快起身接旨吧。”

    “臣接旨,吾皇圣安。”沉恒迦紧咬着牙,忍住满腔恨意,弯着单薄的脊背接过了圣旨。少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夜色下越发显得清瘦挺拔。

    沉恒迦接了旨后,高湖又对魏殊说:“四皇子,陛下口谕,你养在秦国夫人膝下,算作她半个儿子,你为她披麻戴孝守过七之后,便和玉姬公主一道回宫去。”

    魏殊磕头:“儿臣领旨。”

    “大少爷!大少爷不好了,苏蔷姑姑喝了毒药!已经死了!”一身白麻的仆从高声喊着跑了过来,着急忙慌的也顾不得太监总管在场。

    秦国夫人死了,沉恒迦年少,苏蔷可是成了将军府真正的顶梁柱主心骨,她若也走了,将军府靠着天真纨绔的大少爷可不就乱套了。

    管家这种事,大少爷哪会呢。

    在场众人脸色大变,沉恒迦急道:“姑姑在哪儿?快带我去!”说着也不理会高湖这几个太监,没说一句场面话,抬脚就走了。苏老等人也顾不得高湖,连忙跟着去了。

    看着沉恒迦等人的背影,高湖眼珠滴溜溜一转,他此来有叁事:一是宣旨;二是看看将军府上下是否对秦国夫人尸首有怀疑;叁正是来检验东钧的任务成果。

    身边的小太监梁平跟着高湖去到哪里都是被细心招待着,红封也是一个比一个大,怎么到了这秦国夫人都死了的将军府,竟被冷落在旁。

    梁平见方才还跪了满地的人都没影了,忍不住气愤道:“干爹,这帮人也太不把你放眼里了,你宣了旨,竟连个红封也没有,没一些礼数。”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嘴碎东西!将军府也是你能轻看的?”高湖黑着脸给了那梁平一个耳光,打得他慌忙跪下掌嘴请罪。

    “干爹息怒,儿子知错了。”梁平一边打自个儿的嘴巴,一边可怜巴巴瞅着高湖。他自从傍上高湖这棵大树,在高湖面前颇为得宠,如今被高湖打了一耳光,可把他吓坏了。这将军府没了女主人,圣恩还能不减?

    另一个小太监高显藏住心中得意,扶着高湖劝慰道:“干爹莫生气,别气坏了身子。”

    见沉恒迦一行人都浩浩荡荡走远了,高湖冷哼一声:“没眼见的东西!还不起来,别在这丢人现眼,赶快跟上去瞧瞧!”

    “是!”梁平起身,高显扶着高湖先走一步,他落在后头怨恨地瞪了高显一眼。

    发现苏蔷尸体的下人带着沉恒迦等人到了灵堂的隔间,里面苏蔷七窍流血神色扭曲躺在床上,吓得苏老夫人直接扭过了头不敢看。

    沉老将军见惯了死人,见苏蔷双手交迭在腹前,除了面容有些凄惨外没有什么异常,猜她八成是殉主了,又上前去探了鼻息,随后缓缓摇头道:“已经去了。”

    沉恒迦和魏殊这两个半大少年红着眼,外头的下人神色哀戚,在后头的高湖刚一来就听见说苏蔷已死,当即整了整衣冠,轻咳一声道:“侯爷节哀。”

    高湖看着苏蔷的死状,面上做出一副遗憾的模样道:“唉,咱家在宫里还与苏蔷姑姑见过好几次,不想她竟如此忠心,追随秦国夫人而去,真是可悲可叹。”

    一众仆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高湖装模作样擦了眼角道:“不知方才是谁发现的苏蔷姑姑,她可有交代遗言?”

    沉恒迦心里痛骂这老阉奴,那个发现苏蔷遗体的下人带着哭腔回答道:“我进来时,苏蔷姑姑已经死了,先前我见她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去了……”

    苏老夫人也跟着抹眼泪:“这孩子……”

    沉恒迦掐了自己的手心,悲痛道:“姑姑忙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方才才与我分别,没想到转眼就成了永别……姑姑真是狠心啊!”

    高湖装模作样劝慰了几句,又去灵堂给秦国夫人的棺椁叩头上香,才回宫向魏珫复命去。

    将军府又为苏蔷买了一副棺材,丫鬟给苏蔷换上了新衣裳,整理了遗容。苏蔷是从小就在秦国夫人身边伺候的,又是追随秦国夫人而去,自然是要厚葬了。

    “唉,苏蔷这丫头,对玉儿是忠心耿耿,只是她怎么忍心将这偌大将军府,交到恒迦手里?”苏老夫人以手绢拭泪,低低叹息。

    苏老佝偻的背影愈发矮小,他何尝不担心秦国夫人留下来的一双儿女。沉恒迦虽已是半大少年,却一直活在羽翼之下,如今父母俱去,帝王还念着情义,小小年纪便已封侯,往后倒也不用太过担忧。可云河才六岁,以后却要在宫中生活,仰仗帝王的鼻息,拘在一言一行都得不容差错的高墙之内,于她天真烂漫的性子而言,实在是苦楚。

    高湖连夜前来来宣旨,看似帝王的恩宠非常,几位老人心中却没有任何欢喜。帝王对将军府上下太过恩宠,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忧心过后,就要面对眼前的事,沉老将军主动道:“恒迦,爷爷与你外祖父还有外祖母年事已高,做事难免有些疏漏,不如让你几个舅舅来帮衬你操持你母亲和苏蔷的丧事。”

    苏老最是看重礼法,当即拒绝道:“老将军,万万不可,出嫁从夫,断不能让兄长来操持妹妹的丧事。”

    沉老将军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叹道:“可长穆的身子和性子,你们也知道……”

    “父亲不用担心,我可以的。”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轮椅的辘辘声。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壮实男仆推着木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已是入夏,他却身上还披着白色斗篷,身形单薄。

    “叁伯!”沉恒迦喊了一声,过去接替了仆从,替沉长穆推轮椅。

    “恒迦。”沉长穆拍了拍沉恒迦的手,表达了安慰的同时也解释道,“郊外的庄子消息传得慢,所以来晚了。”

    沉长穆是沉老将军如今唯一在世的子嗣,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身存旧疾,腿算是半废了,身体也比常人弱了许多。每个月他都要上郊外有温泉的庄子泡一泡,减轻自己腿部的骨痛。

    面对这样的沉长穆,谁能忍心责怪他来晚。

    “苏老,苏老夫人。”沉长穆对苏老夫妇拱手行礼。

    “唉,沉叁少爷。”苏老叹息,对沉长穆回礼道,“我苏家与恒迦虽是一家人,但在将军府,我等始终是客,不可僭越了主次,所以小女的丧事,只能劳累你帮着操持了。”

    沉长穆看着叁位承受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的老人,心下难过,答道:“都是一家人,谈何劳累。几位也辛苦了,如今夜已深,早些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恒迦即可。”

    沉恒迦也跟着劝道:“是啊,爷爷和外祖父外祖母歇息去吧,客房已经安排好了。”

    眼瞧着沉恒迦面色苍白,几位老人怕自己再倒下,给沉恒迦添麻烦,自然是没有多推辞,忍着伤心去休憩。

    几位老人去歇息后,沉恒迦推着沉长穆去了灵堂,魏殊跟在他们身后。沉长穆深居简出,将军府的下人多数不认得他,沉恒迦要让他们知道,这位是他们的“叁爷”。

    灵堂之中,沉长穆没有再坐轮椅,在沉恒迦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给秦国夫人磕了头,上了叁炷香。

    看着被钉死的棺木,沉长穆也心有疑虑:“好端端的,弟妹怎么会命丧火场?偌大的将军府,仆从无数,竟是等主人殒命了才来救火?”

    他早年间是上战场的将军,如今虽有体疾身形单薄,但神色肃穆时依然威严,叫一旁的下人头冒冷汗。秋水居起火虽是意外,但若要追究,还是算这些下人失职的,所以他们才害怕。

    若是主子宽厚,便不会追究,若是碰上残暴不仁的主子,他们不死也得脱层皮。

    沉恒迦将之前对叁位老人的那套解释对沉长穆又说了一遍,沉长穆听了之后低声叹息:“真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

    沉恒迦泪意翻涌,又忍住了没有哭出来。眼看天要亮了,沉长穆让沉恒迦和魏殊去休息,白日才好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

    两个半大少年也听话,去洗漱了一番,疲惫后知后觉涌了上来,身躯都格外沉重。

    沉恒迦先回的房,魏殊敲门进来时,见沉恒迦对着一盏灯发呆,也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轻声问他:“恒迦,那时姑姑与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沉恒迦回过神来,“睡一会儿吧,天也快亮了。”

    他独自面对魏殊,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又不太敢说出口。他们俩才几岁,手上又有多少势力……想到这,沉恒迦眉头都能夹死苍蝇了。

    魏殊见沉恒迦面罩愁云,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也没怪他瞒着自己,伸手去抚平了沉恒迦的眉头。

    沉恒迦和魏殊历经了这一天的悲痛,终于有了片刻喘息,二人抵足而眠,皆偷偷湿了眼眶。

    那庭院清辉冷,花儿不知感伤,犹自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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